今年立秋的第二天,秋风瑟瑟,秋雨潇潇,我的恩师、著名艺术理论家顾永芝教授走了。
老家兴化戴南帅垛村,四面环水,一条大河贯通南北,源远流长。过了村大河东上的一座桥,没多远就是先生的老屋。先生平时穿着朴素,就像普通村民一样,从外表很难看出先生是我们村走出的第一位大学教授。每年,先生都会从南京回来住上一段时间。
先生出生普通农家,在村里念私塾,之后去溱潼上小学,毕业时考上了溱潼中学,但因为家里穷没有去得成。1950年,村里成立了青年团组织,任命先生为第一任团支部书记。后来,高邮师范招生,先生当时这个小学毕业生也跟着乘船去县城考试。三天后,县政府大门口放榜,先生个子小,从最后一名往上看,越看越心慌,咋没有自己的名字呢?心里怦怦直跳,最后,先生发现自己竟然考了第二名。先生和我说过,到高邮师范读书时,先生只有一套稍为像样的衣服。如果衣服穿脏了,趁着天黑洗干净,第二天早上继续穿。倘若衣服没有干,那也只能穿在身上慢慢地把衣服焐干。
我们村不少人家都有著名书法家尉天池的作品,这让很多人引以为奇。其实原因很简单,1956年,先生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同桌是尉天池。尉天池家的成份高,先生是班长,力排众议,坚决反对别人批斗尉天池。先生全力罩护着这位未来的大书法家,吃住上课都同他一块儿。先生有一回笑着对我说,尉天池可是全国第一位书法教授,后来名气太大,一般人求不到字。但我们村里人求字,不是一幅两幅,我都是写个名单给他,几乎要包场他一个下午,他每次都欣然应允。后来尉老说,现在我不怎么写字,但永芝兄需要的字我没有办法不写。
从南师大毕业后,先生被分配到江苏戏曲学院任教,1969年合并到南京艺术学院,历任文学教研室主任。先生发现,不仅是南艺,其他艺术高校的用书基本都直接翻译前苏联的教材。先生说,这其中不能没有咱们中国的文化艺术特色。于是,先生利用经常到全国各高校出差的机会与同行交流学习,同时,利用夜晚和假日休息的时间,相继编写出《艺术概论》、《审美概论》、《美学原理》、《艺术原理》等书。其中《艺术概论》是全国解放后第一本艺术理论个人专著。这些书一直是南艺等高等艺术院校的优秀教材,多次获奖并深受师生好评。先生还长期担任全国高等艺术院校文学教学研究会会长。因为同乡的关系,我有幸得到先生多年的提携。当年,我还是一个青涩懵懂的乡下少年,只身来到省城求学,就住在先生青石村的家中。朝夕相处,聆听其教。作为南京艺术学院的教授、教务处长,先生给我讲文学、讲美学、讲艺术,指点我求真、向善、唯美。而这一切非只言片语所能表达。先生既是我的恩师,更像我的父亲。先生将我的书法习作求教于书法家尉天池教授,将我的油画习作求教于油画家沈行工教授,将我的素描习作求教于张连生教授。多少个夜晚,先生骑着自行车带着我穿行于这些名师的家中求教。而我每每想起,辜负了先生的栽培,总是心生愧疚。
先生的家乡情结很重,退休后,每年有一大半时间住在家乡的老屋,还帮家乡的学子们辅导功课和指导高考。老屋的庭院里有棵高大的柏树,比先生年长8岁,93年树龄,至今仍然浓郁苍劲。村里人办喜事,都会跑来折根柏树枝祈福。柏树不仅守望着家门,亦见证着历史,仿佛还诉说着故事。先生告之我,这棵柏树是他父亲亲手栽下的,树根部埋着先生和两个儿子、孙子、孙女祖孙三代的衣胞(胎盘)。“我们家的根就在这儿啊”。先生常说,特别想念40多年前去世的母亲,那年,因为“五一六”先生被停职审查,整整两年不敢跟家里报忧。“除夕夜,母亲一直拎着马灯守在村东头的河边码头等我回来,望眼欲穿,母亲是因为思念我心切而脑血管破裂的,为儿不孝啊。”一提到母亲,先生忍不住掉眼泪。
先生一生治学严谨,乐于助人,可谓桃李满天下。先生的书房叫“草根斋”,缘自父母给先生起的名字,“永芝”中的“芝”有一草字头。先生知道,草本来自乡土,虽出身平凡,但要创造价值,还要不忘草根之意。如今,先生走了,但我心想,人生似草,生命靠根,先生的根永远留在了故乡。根系故土,深厚而坚实,博大而通达。先生是不会寂寞的,故乡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施耐庵、郑板桥、李蝉、刘熙载……他们的根都在故土兴化。月朗风清,先生和先贤们一定相聚在一起把酒临风,谈古论今。
根是一份眷恋,根是一缕乡愁,根是一种传承,根是一生归宿。有根亦有本,生生不息,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