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来是令人感伤的,只有游子才有故乡。
我是蒲塘的游子,在外面都快漂了四十年了。
当然,三十多年来,回过无数次故乡,然而,每次回故乡时,离故乡后,都有着无穷无尽的感喟、感伤。
蒲塘,家乡人都叫她蒲塘里,她的行政村名叫作蒲场。据说是当年一个在这里做父母官的人,大笔一挥写就的。因为,在蒲塘里的方言里,蒲场与蒲塘,确实就是没有分别的。
蒲塘里,这个在我的儿童时代便呈现这种自然质态的小村庄,四十多年来,她就固执地保持着她原有的样貌。
更多的时候,我为她的贫穷、落后、闭塞感到自卑,都羞于跟别人说起我是蒲塘人了。然而,最近,我突然发现,有一种自豪感正慢慢地在我内心升腾起来,你瞧,如果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当四十年的岁月落在她的容颜上,你还能看见她在娘家时的青丝婀娜与顾盼生姿吗?
可是,蒲塘里不,蒲塘里四十多年来,就一直这样。她可以让那些富起来的子民,在她的村子南端,再造一个新的蒲塘,但她的旧时裳,却永远不会脱卸下来,堆放一旁。
那深深的小巷里,那幽深的门洞里,我们的祖辈这一代人已渐渐地老去、走远,我们的父辈也渐渐凋零,而我们这一代人,也都鬓发花白,度过了自己青年时代,正走向中年深处。然而,我的故乡蒲塘里,仍然一如既往,用她的长巷、水码头、捣衣砧、龙汊港的浪花、小桥、船帆、桨声、稻花、麦香、渔歌、俚语、吟唱,诉说着一个村庄的历史,讲述着一个村庄的沧桑……
多少次,我想在回到故乡时,走在那条小巷里,兜头相遇儿时的伙伴和青梅竹马的小新娘,然后大家都在岁月沧桑过后,执手相看,希图从对方的脸上读出儿时的旧影。
然而,竟然无法圆梦,虽然偶或真的劈面相逢,尘满面,鬓如霜,却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咋就无法了却这小小心愿呢?儿时的旧影哪里去了?就像歌里唱的,时间都去哪儿了……
这么多年了,我们在异乡,虽然时时提醒着自己别在异乡哭泣,然而,当别人在用他们的方言,咿咿哑哑地栽培一棵树、一棵我非常陌生的树时,我的相思鸟却无法栖止在别人的枝头。而故乡,总是在这时候,便也像一棵树枝叶繁茂,在他们的方言里,渐次丰满、放大,然后定格在游子梦里和游子的瞳孔里,抚慰着一颗颗游子的心怀。
曾经,我想以一个笔耕者的身份,营造纸上的帝国,像韩少功先生那样,以方言创造出他的纸上故乡马桥。我曾做过这样的努力,我以长篇小说《蚌蜒河边的爱情》,用方言再造了一个蒲塘里。
而这个纸上的蒲塘里,其实是一点儿也不需要努力就能达成的,因为,故乡蒲塘,她一直就是那样,青枝绿叶,青丝婀娜,青春芳华……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前些时回乡探望哥哥和叔叔伯伯他们,走在家乡的小巷之中,惚恍间又回到了四十年前。四十年前,那时我还很小,也就刚刚小学毕业。然而,令我既感到伤感又感到亲切的是,回乡之时,走在家乡的小巷之中,发现家乡还是四十年前的模样。
感伤之下,我写了一首关于故乡的诗,诗中有这样几句:
注定我这次回老家探望
仍然得走过四十年前的那条小巷
四十年前我们在小巷深处手牵过手
悄悄话洒遍了小巷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四十年光阴悄然过去
小巷还长着童年的苔藓
老了的是母亲,细密的皱纹
像那小巷密密麻麻幽深细长
变了的是我,
从异地走回到四十年前的小巷
离去的是你,
听说——早已远嫁他乡
其实,我的母亲早已去世,诗中那老了的母亲,你不妨理解为就是我的故乡吧。而那个她,你就当作是岁月的意象吧!
是啊,是岁月的意象,我的故乡,在空间离我十分遥远,在时间,也离我十分遥远,我们都走到了现代,她还固执,还停留在四十年前。
关键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四十年的账,是笔糊涂账啊!如果我的蒲塘里是四十年前的样子,那么,四十年前的人会说,我们的蒲塘里,跟民国,跟前清,甚至,跟明朝,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瞧,那幢老房子,蛛网与瓦花,还在诉说着前清与大明的前尘旧事……
那么,这一来,我的故乡,乡村少女般质朴的蒲塘里,如今的岁数,该是多少个四十岁?
二
蚌蜒河从邵伯河这里出发,一路向东,七弯八拐,最后流入了东台河。在这路途之中,经过一个著名的古渡口——蒲塘口子。蒲塘口子从明清以来,就声名远播,因为,这是从辽东、山东、苏北往江南的唯一通道,蒲塘口也因此繁华一时,也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直到渡口文化衰败,蒲塘的繁华才黯然收场,其军事地位也随之消逝。在这个古渡口的北岸,是广袤的田野,一派葱茏,一马平川。然而,现如今丰熟的农田,是几百年蚌蜒河儿女的辛劳的结果。过去,在遥远的宋朝,这里是苏北盐商的集散地——北定市。
记住,北定!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那时候,这里,已经是大宋的边关!
这个传说中曾经名声大噪的城市,在这古渡口默默地崛起,最后却黯然消逝,只能在蚌蜒河深深的淤泥中,还可寻觅到一些断瓦残砖,默默地向你诉说着这里的繁华与沧桑;在一代又一代白发老人的嘴里觅见那古城与大河所激荡起来的历史风云……
蒲塘口子的南岸,那个小小的村落,就是蒲塘里,古名蒲塘梓。
蒲塘梓很小,只有三四百户人家。蒲塘梓本是口口相传的村名,落在文字上,便改成了蒲场。但是,现在的蒲场人,仍然叫她蒲塘里,或者,蒲塘梓。
就在这个村庄,姜姓家族与夏姓家族成为这个村庄的两大门族,一代代繁衍生息,养育了一代又一代蒲塘人……
如今,蒲塘里的两大宗族,迎来了她的第十代子孙。
蒲场地处兴化东南角,距兴化城45公里,跟邻县东台县城却只有30公里。所以,蒲塘里人说上街,都是说到东台。据史料记载,蒲塘口子的始祖是姜姓,姜姓的来源,一说是山东,一说是苏州。持山东说的,认为蒲塘汉代或说唐宋时期就开始有人居住。更多的人则认为,姜姓是在洪武赶散事件中从苏州阊门迁移过来的。姜氏族谱、姜氏家谱在历次政治风暴中被烧毁,后人已经无法求证,这实在是一种文化的伤痛。
我的长篇小说《书香门第》曾经描写到蒲塘有前庙与后庙。一个小小的村庄,而擅两处佛门之胜,你就可以想见蒲塘历史上的人烟繁盛,你也可以想见庙会期间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之盛……
如今,蒲塘里只剩下“前庙门广场”这个名字,而前庙门广场的位置,我到现在仍然记得非常清楚。朋友,你什么时候来?你来时告诉我,到时,我亲自陪你,指认前庙门广场的旧址和前庙门广场前面那龙汊港的开阔的河面……
我们的兄长到现在也都还记得,拆庙之时,烧毁柏木制作的督天菩萨,整整两天才烧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伤痛……
那一场大火,蒲塘人自己都不知道,它结束了蒲塘里的一个时代……
我们的祖父是私塾先生,在《书香门第》中,我给他的书塾起了个名字:思齐学塾。思齐,思念齐地;思齐,见贤思齐。这里的历史感喟,我相信,不要我多说,你也能明白。
姜姓,那遥远的齐国,就是我们姜姓出发的地方……
那条蚌蜒河,有很多美丽的传说,但我也不想隐瞒大家了,什么传说,都只是一种诗意的怀想与演绎。她其实叫驳盐河。也就是说,这条河,是盐商们贩运漕盐的大河。而那个与朱元璋为敌的张士诚,丁溪草堰口的张士诚,从这条河里往返了多少次贩运私盐,也只有天晓得了。
驳盐,蚌蜒,你细细地体会吧!这是一种讹音,但足见蚌蜒河的子孙们,是多么富有诗意的想象。也难怪兴化一地,水土丰饶,而自范仲淹兴学以来,则民风开化,有了属于这一片水土的“诗经”,一直吟唱到而今现在……
三
我到现在还记得家乡的人们说的故事,说蒲塘里人骨子里是反皇帝的,天兵天将来了,也都浑然不惧。我知道,这是在说清朝的事,是说多尔衮铁蹄南下的事。他们是不是真的绕过了蒲塘,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军往南开进,是不可能从水路涌向蒲塘口子的。北方人,又有哪个敢在水边走湿一双鞋子。
当然也有人说,北宋年间梁山英雄孙二娘从这里路过,在井边喝水,不小心把刀掉到井里,也没捞上来。从那以后,蒲场的人喝了那井水,个个力大无穷,方圆百里,名声大噪,后来官府知道了,怕老百姓造反,就把井填了。不过,这两口井旧址还在,被好事的文人们说成是龙的双眼。恰恰流经蒲塘村的一条河,叫龙潭河,蒲塘人习惯叫做龙汊港,说是天上的一条五爪金龙掉在这里,化成了一条河,龙头在河西,龙下巴在河东,中间有个龙球,四面环水,龙眼就是河西河东的两口井。又云,刘伯温经过蒲塘,担心将来蒲塘也会出皇帝,抢了他们凤阳朱元璋的皇位,就在龙脖子处建了一个铁索桥镇住,把龙球挑了个大坝连在河西,不让龙球转,还用草鞋、香灰,在蚌蜒河南岸用几百把大锹齐齐挖下,刹时,血流遍地,那是龙血,从此断了蒲塘的龙脉……
也就是说,蒲塘之作为军家必争之地,从这些故事中,你会发现,应该是所言不虚吧!
据官方记载,蒲场,古属(泰州)海陵县西溪镇(今东台)时堰,后属戴南,清乾隆十一年(1746年)挑驳盐河,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划为东台,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兴化,东台共同疏浚蚌蜒河,光绪十四年(1888年)修筑蚌蜒河南堤,挡海水南下,民国三十二年四月,划归海安,民国三十三年划归兴东县,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兴东县圩南区划分为溱北区和蒲场区,1949年始划归兴化……
且慢,一个小小的村庄,有如此复杂的的历史沿革,只能说明一点,她的历史,过于盛大,还需要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细细梳理,慢慢打捞……
【注】蒲场:即江苏省兴化市张郭乡蒲场村。
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Microsoft YaHei", "WenQuanYi Micro Hei", sans-serif;">摄影:刁志锋。特此鸣谢!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谢谢!
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Microsoft YaHei", "WenQuanYi Micro Hei", sans-serif;">
本文转自 鲁麟文创 作者:姜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