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锁陪读记（谨以此文致敬正夜以继日奋战在高考一线的考生和陪读家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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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为保持原汁原味，文中多处使用江淮官方泰州片方言，非错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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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致敬正夜以继日奋战在高考一线的考生和陪读家长们）

庄西头木匠师傅杨二贵的老婆张粉锁在县中学跟着孙子华小陪读了三年得出一条非常朴实的至理名言：哪格有儿来考大学，至少三年不“太平”.......

去年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上午，一辆半旧不新的加长五菱之光面包车，满载着华小奶孙俩求学所用的全部设备和物资，咣里咣当地开过进庄必经之路那个宽度只能容一辆汽车通过的桥面，慢慢地靠向村里的小停车场——大庙门口。

车还未停稳，后车门就被拉开了一半，胖嘟嘟的粉锁探出脑袋笑嘻嘻地一边和外面的人搭话打招呼, 一边抻脚踩到地上，扯下搭在脖子上的花毛巾，抽打几下前胸和裤腿，然后对着太阳的方向扬起头，正一正腰身，清一清嗓门接着回答大家关心的问题：

“泽哈在，有额命赖，哈马人限煞格的。”

“考得不丑，考得不丑，发挥得很正常，老师帮忙对过答案了，比原来估计的要好得多。”

“随它去哦，反正也不想神尼大心事，能有个学上上就行。”

咋一听她的声音活像一个刚刚喜获批准特赦的政治犯，但你再看看她的神色和架势又倒像刚刚参加完全县三级干部培训班归来的支部书记。

01

孙子华小三年前是以学校中考第二名的分数被省属县高中相中的。别看这小子看上去瘦瘦单单，平时寡言少语的，可脑袋瓜倒是灵光的很，各门功课都是优秀。学习用心，又很能吃苦，还知眉头眼目，善解人意，深得老师喜欢，同学拥护 。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晚上，远在广东一家电子厂当带班工长的父亲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请来华小的婆嗲嗲、婆奶奶，召开了一个家庭扩大会议，一致认为必须举全家之力把刘华小同学供出来、送出去。不谈为了光宗耀祖呗，也算替老杨家争口气。同时一致决定由奶奶张粉锁同志常驻县城，专职陪读三年。

老张同志虽然在会议决定之前多少也有点思想准备，因为其它人手上的事一个个都撂不开，只有她这个在何姚钢市场拾钢拣钢的勤杂工无关紧要。但陪读这个“交业”不同于挑担挖沟打杂干农活，除了起早带晚，不怕吃苦，手勤眼快跟上学校的节奏之外，多多少少还需要一点像学校老师或大队干部那样的政治水平。

自己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是在公社文艺宣传队唱了两年样板戏，扮演了几十次李铁梅和江水英，要想顺顺当当陪读三年，解决这么多天中可能出现的张长李短，大事小情，帮助孙子提升到大学生的水平，心里还真是帐管竹子撑船——既不“硬铮”又”胆”不到底。

02

高中第一年是平静而安闲的。

乡下考上来的学生一个个都像刚过门的媳妇，腼腆而拘谨，能考到这里来的孩子之前不是班长也基本都是班干部，心理素质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所以看上去都显得低调谦和。当然，也在偷偷摸摸地试探彼此的潜力大小、水平高低。

因为忙着熟悉环境，基础课目上尚要补短补缺，同学之间大多数没时间熟悉交流，这期间基本是相安无事，风平浪静。真正的多事之秋，都得从高二开始，此时张粉锁同志当真遇上了一道大难题。

华小有个女同学马小芹是唐刘考去的，初二年级时有一次全县数学竞赛，他们都被各自学校选去参加，分考场时确巧被分在同一个教室的左右邻桌，两场考试下来彼此已经能叫得出名字，巧的是竞赛结果，他俩得了个并列第一名。

刚开学的第一天，看到公告栏里有杨华小的名字，马小芹就猜到是他，甚至暗地里觉得彼此有缘。现在他两都是班委，小芹是语文课代表，学习委员，华小是班长，团支书。巧的是小芹的奶奶也在专职陪读，租的房子也就在华小家的隔壁。

谁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这两个情窦初开的小冤家有了“那点”意思。

直到元旦学校放假，那天晚上老师不要求上自习课，煮夜饭之前，一向很有主见，做事慢条斯理的孙子，磨磨蹭蹭涨红着脸，掏出两沓结得方方正正的粉红色的信纸，交到奶奶的手里，并坦白说，这是小芹写给他的两封情书。

张粉锁拿着这两封信，就像抓着两个刚从热锅堂里扒出来的炕山芋，强烈地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时竟也慌了神，不得主意。要不说到底是当年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嘛，脑筋还是够用的，一顿夜饭的功夫，就理顺了思路。

像往常一样，张粉锁不动声色的照应孙子吃过夜饭，等他回房间休息后，自己马上收拾好锅子桌子，搬一张板凳，坐到孙子对面，绷着脸，认的不真地说：“华啊，奶奶明确地告诉你，想交朋友谈恋爱绝对不行，我晓得你是懂事的好儿来，做事稳当不会瞎来的，你要晓得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

你格爸爸妈妈老早出去打工，你六岁起就一直跟着我，七岁开始上学辛辛苦苦一直上到现在十一年，人家说的十年寒窗都不止了，目的“秋”是想考个好大学，学点真本事，找个好工作，多拿点工资，多赚点钱，稳稳当当地过好日子。

假如你现在就同人嘎谈恋爱，七迁八扯的，你就会“野阿心”，很难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去学习，你就学不到太多的文化，将来你不得本事，个个都瞧不起你不说，你自嘎会挨搞吃苦一世，你一定要马这个问题想想清楚。

千千万万听奶奶一句话，全家人眼巴巴的看着你，想你能有出息，你无论如何都要集中精力。不能分心，等过掉这一关，只要你认准对的事，我们哪个尔不会拦你......”

华小一直不吭声，下巴支额桌上，双手打开着一本书挡住自己的脸，不知道是在想“回头上岸”还是想“继续前进”，就这样僵持了半个小时，才见他慢慢抬起头，用勒紧的拳头顶撑着桌面，站起身，看着奶奶的眼睛认真地说：“奶奶，偶听你的”。

第二天天哈不成亮，张粉锁就从枕头底下私下预备的额外经费里摸出一张“红色老头票子”，急猴猴地赶到水关桥大菜场，拣了两条巴掌大的刀子鱼，称了一块新鲜的梅条肉，走到市场门口看到有孙子最爱吃的“上市货”嫩甜玉米，于是花二十块钱买了三穗，又急猴猴地往回走，心里想着要赶在早饭前，把鱼汤烧给孙子喝。孙子昨晚很给面子啦，咱也该有点更好的表示。

隔了一天老张还特意向老头子杨二汇报了整够事情处理的前前后后，二木匠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了好一会，然后直夸：“偶格老奶奶你‘有水平’‘有水平’。”临了还没忘关照一句“吃饭买菜甭打啬精，钱用掉我再给你们送过去。”

03

临近小高考的一天，华小下晚自习回来，讲他们班的同学陈双柱光荣地成为了一名预备党员，本来他和另外两个同学也交了入党申请书的，不知道老师为什么把唯一的名额单单给了他，有同学私下里都瞎说因为他爸和班主任是老乡，甚至还说他家有背景。话音之中，似乎也有点失落和不平。

奶奶老张隐约感觉到孙子的心事，就跟他说；“这个事真不能瞎传，瞎猜疑，学校和老师肯定有他们更全面的考虑，名额只有一个，假如给了你，其他人也都会不舒服，甚至有意见。

世界上不公平的事虽然有，比如文化大革命那时候，上大学不凭考，靠推荐。但是现在不同了，单靠搞头绪，找关系上学，找工作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就说拿分数上大学这件事对哪个‘儿来’都是公平的。你是驴子，哈是马，拉出来跑三圈看看再说。你考得起来，这个机会就马你，不问你嘎，是发财，是穷，是“神气户”，哈是团头。

过年时你没听你爱强表哥讲嘛，到了大学里只要你思想积极，好学上进，党组织的大门，是对大家敞开的。”

04

转眼到了高三年级的最后一学期，所有的新课程早已经结束，接下来完全就是“复习-考试”“考试-复习”。

三月末，高考一百天倒计时，学校里召开誓师大会，体育馆大门口十几条红绸布条齐刷刷地从房顶一直拖到地，不是写“十年磨一剑，一招定乾坤”，就是“拼搏改变命运，励志照亮人生”之类的豪言壮语。花坛两边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旗，整齐的像阅兵式上持枪的列队。胆小的孩子心里毛躁得有点五点陆点的，胆大的“儿来”脸上也平添了几分英雄行将就义的悲壮神色。

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华小放学回来，奶奶习惯性地泡了一杯牛奶给他。他不肯喝，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然后幽幽的说；“老师昨天讲大家将来目标哪个学校，什么专业也该有所考虑，我们同学常宇他格舅嗲嗲有关系，他爸说只要他能考进本科线，省内的好几个学校都可以找到人打招呼。还有王桂平他家开电器公司的，已经请高人在帮忙谋划报考提前批录取的事。

其他还有准备考艺校的，体校的，老师建议我冲冲省内最高学府，几次模考下来成绩忽上忽下的不很稳定，我担心考不好，心里老是不安逸。”

张粉锁听完这些话，平静地说：“华小，人家不是有关系，就是有钱，我家什么也没有，就靠你自己。我家祖上不要说大官，就连一个吃皇粮的尔不成出过，要不一家人怎么会在你身上寄托如此大的希望，就希望你能做个头家，破个风水。华呀，哪个不想有人帮帮呢，但是你真就没有，能咋办呢？只有靠自嘎，人家老说：指亲不富，指嘴不饱，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靠自己才是最硬铮的。

不过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量力而行，尽力而为呗。奶奶学习上帮不了你，生活上你想吃什么菜，想要神尼样的鞋子、衣服我都能想办法给你。”

粉锁重新把牛奶送到孙子的手里，一边帮着孙子把坐皱了的衣服后摆抹抹平，一边说：“你千万要放松心情不要有太大的顾虑，最坏的结果，我们奶孙俩明年哈在这里苦上一年......”

05

现如今，孙子华小已经如愿以偿地考进了他的第一志愿：某名牌大学的工程学院。奶奶张粉锁同志也早已回归了原先的工作队伍。虽说丢了三年功，干起活来没以前那么灵巧，有劲，但她毕竟才六十岁。

陪读三年她的理论水平的确是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年轻人讲的什么“过得白”“治的屁”“粉丝”“房奴”她句句都懂的神尼意思。

日常生活中遇到具体对等的情形她也会拿开家长会时从老师那里学来的理论说事：

“不要总是拿自家的孩子跟人家优秀的孩子比，要拿自己家孩子的今天和昨天来比，不然孩子不自在，你也不痛快。”

“带孩子重要的是欣赏和鼓励，因为好儿来一定是‘奧’（夸奖）出来的，搞家长制，行政命令只能逼他们‘造反’。

“上学这个事就像顶风行船，你不把屁股赖哈来撑，浪头会打退你八丈远。尔秋同种庄稼一个道理，不认的不真的搝（苦干），到秋后一样颗粒无收。”

……

难怪工友们总拿她开心；乖乖隆冬，这三年学不曾白上啊，粉锁哎你都能去中学做先生唻。

（完）

本文作者：奚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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