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菊花开(一) 小龙十六岁初中毕业就到队里挣工分了。 和他一起到队里劳动的还有女同学小兰。小兰十八岁,属虎。 小兰共有姐妹五人,桂兰,忙兰,春兰,秋兰,小兰是老五。她妈四十五岁才养小兰。小兰爸眼看着面前的五朵金花,想想老婆的年纪已大,再想生儿子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也不想再费心劳力的起名字了,小兰妈就顺着姐姐的兰字叫她小兰。这一叫就叫出了名。 小兰的爸爸是庄上的唯一的跳面师傅。长长的面案子里边钉着一个铁环,粗大的毛竹杠子套在铁环里。毛竹杠子压在揉好的面团上,小兰爸在案子的外边坐在杠子上一跳一跳的压面,压大了洒一层面粉叠起来再压。三压两压一块面就压好了,切面的刀有一米多长,一拃多宽,左手指上戴上铜环(防止伤着手指头),右手操刀,刀的一头都不离案板,得,得,得飞快地切过去,两手抓着面头一活一抖,在飞扬的面粉中如银丝般的面条就跳了出来。 小兰妈每天早晨都顶着个竹匾在庄上卖面条。小兰妈什么时候头发都是梳得格争争的,搽得油滴滴的。后面梳个发髻,发髻上面套一个黑丝的网罩,插一枝银钗。身穿自己手工做的青布对襟大褂,哪怕是洗得发白了也是板板正正的没有绉纹。个子高高大大,两个眼睛清清亮亮的。力气大又能做,家里的活计基本上都是她做。小兰爸只是上午跳面,下午就喝茶打牌了。 后来三年困难时期,连杂粮都吃不饱了哪还有白面做面条?只好到队里做工分。(跳面从此在大雁庄成为绝响)。庄上人实在想面条了就用元麦面或者是荞麦面手擀面条,这两种面的延伸性都不好,没有办法擀薄,又容易断。只能做成筷子粗手指长的“疙丁儿”面。“疙丁儿”面又粗又硬不好吃。 小兰九岁才上学。报名写名字的时候,老师说:你姓马,干脆把小字去了,叫马兰。马兰就是寒菊,长在路边田梗上。千人踩,万人踏。没有水,没有肥依然长得旺盛。夏季干旱就拼了命的长根,一有水就从根处发新芽。秋天又开花结籽,籽又发芽生长。老师真希望你能像寒菊一样不管遇到什么逆境都能茁壮成长。 农村人不知道这些讲究,还是小兰小兰的叫。马兰只出现在作业本和老师的点名册上。 小兰确实是茁壮成长的。才十六七岁就长得像大人,个子在班上最高(这是遗传她妈妈的基因)。因为上学晚岁数又最大,身材又发育得好。(那时候生活困难,小孩子普遍发育得晚)小兰都不好意思同一帮小孩子一起上学了。所以初中一毕业就再也不上学了。 小龙的爸爸在楚南镇农村合作社工作。每个月有二十块钱的工资。不要小看这二十块钱。小兰爸妈加四个姐姐六个劳力做工分年底分红才分二十多块钱。这还是分得多的。(一个生产队只分一百多块钱。)小龙妈一个人在队里没早没晚的做,小龙妈,小龙姐和小龙三个人的口粮钱都做不上来。到年底还要贴队里一二十元钱。 小龙妈是忙了田里忙家里,成天的没有闲时。也就顾不上打扮了。小龙妈剪一个齐耳短发,庄上人俗称鸭屁股的发型,就是电影《杜鹃山》里党代表柯湘的发型。(庄上的妇女基本上都是这种发型,像小兰妈那样的发型和衣着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有。)头上是不搽油的,只是有贵客要来或是走亲戚就用水把头发抿一抿再梳一下完事。这地方嫁姑娘是一定要陪一个俗称镜箱儿的梳妆匣子的,打开后盖子里面镶了镜子,上面一层有盛梳头油的油盏儿,梳子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这些都是成双成对的。下面一层放银钗,首饰。小龙妈的油盏儿妹妹出嫁的时候送去做了陪嫁。上层就放些针儿,线儿,针箍儿,纳鞋底拨针的拨子之类东西。下层就放些一分二分硬币。所以说小龙家相对还是有钱的。(曾经有人在下地干活的路上拾到五分钱,锄头一扛转身打道回府。今天工分钱到手了,不干了。) 小龙上学早,一是他是男孩,二是他爸爸想他长大后接自己的班,到镇上去上班。合作社是农村人存钱的地方,不识字不会算账是不行的。 小龙初中毕业就不上学,小龙爸是反对的。可小龙执意不想再上学,要到队里挣工分替妈妈分担肩上的担子。 小兰家的院子里种了两株花木,一株是月季,庄上人称大红花。丛生的枝条有手指头粗,二三十支枝条散开直径有一米五左右,枝繁叶茂,一年四季几乎是花儿不断的开。月季花中间的枝条上还有一个鸟窝,两个不知名的黄色的小鸟飞来飞去的哺育小鸟。另一株是有一人多高的栀子花,现在正是栀子花开花的时候,整个树上花都开白了。老远的都能闻到栀子花的香味。生产队支工的黑板就挂在小兰家的东墙上,早上捧着饭碗边吃边看支工的人都会夸一句:“这栀子花真香。” 小兰也喜欢栀子花的香味。她不像她妈妈一样把栀子花别在紐扣上或戴在头上,而是晚上临睡前把栀子花包在衣服里,第二天穿的衣服上就有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小兰很喜欢这种味道,不是那种很浓烈的似乎有点冲鼻子浓香。而是淡淡的若有若无。 小龙今天是第一天正式上工,端上早饭碗就喊了句: “妈,我去看黑板,你就不要去了。” “看仔细点,和谁一起,做什么事都要看清楚了。” “知道了。” 小龙看到黑板上有自己和小兰的名字,心想我也是大人了,生产队长支我的工了。我一定要好好的干,争取到年底不要再拿钱买粮。 小龙看到妈妈今天的工作是割麦,自己和小兰是场上的杂工。再看了一下周围没有看见小兰,就进了小兰的家。 小兰一家人正坐在小桌子周围吃早饭,一见小龙进来,小兰妈就说:“小龙,来来来坐下来,桌上有咸菜。” 小龙向小兰妈道了谢,向小兰说:“小兰姐,你出去看黑板了吗?今天队长支我们的工了。我们都是在农场上做杂工。” “是吗?太好了。我还没来得及出去看呢。”小兰高兴地说。 小兰妈听到队长支了两人的工也很高兴,及时的指教他们干活的注意事项:干活要勤快,要有眼头见识,要‘丢掉翻耙拿扫帚。’要认真,干活时不能打闹,要注意安全,不能碰到伤到等等等等。 “哎哟,人家今天第一天上工,你就说这么多,哪里记得住?以后慢慢说。妈,我也出去看看你做什么?”小兰说着就端着饭碗拉着小龙跑了。 …… 转眼之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二十天。场上的麦子已经晒干了,麦草也已经分到了农户的手里。麦收已经到了尾声。 这段时间由于天天在太阳下干农活,两个人的肤色都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饭量也是大增,总是一顿接不到一顿,感觉到肚子饿。 这天,生产队卖粮。小兰和小龙也参加了。 楚南镇粮管所的河面上停满了来交公粮的船。十几个码头上都有人排着队的往粮库里挑粮,检测粮食质量的质检员忙得不得了,每一个刚来船都拖质检员去自己的船上去检测,检测合格了就可以往粮库里运,粮食不运完是不能回家的。挑粮的都是男劳力,上岸后在磅秤上过完秤后要经过长长的跳板倒到粮仓上去。倒的粮堆高了,跳板都是两三块接起来的,人走上去晃晃悠悠的,跳板上还有一些掉的麦粒,不注意踩上去麦粒会打滚,妇女们一般都是不敢跑跳板的,就是男人第一次也都提心吊胆。 带队的副队长扛了一笆斗的麦子让小龙提着从队部带来的一瓶油跟着上岸,又在路边用麦子换了一个大冬瓜。到镇上熟识的人家带伙。这家人的媳妇原本是我们生产队的姑娘嫁到楚南镇的。队里人上镇上办事舍不得吃饭店,都是在这里带伙。相当于是生产队的驻镇办事处。 小龙和小兰的工作就是用笆斗往挑粮的箩里装粮,一个人负责一个箩。挑粮的男劳力跑的速度很快,一个接一个,所以两个人根本就闲不下来。早晨吃的那点儿薄粥早就没有了,肚子饿得咕咕的叫唤。因为吃力,小兰的脸都涨得通红。两个人的脸上挂满了汗珠。 中午的伙食很好。白米饭冬瓜汤。两个人是第一次见到用洗脸的盆子盛汤,冬瓜汤上一层黄黄的油,看不见一点热气,搛一筷子冬瓜,烫嘴。油太厚,把热气盖住了。两个人在家一年都吃不了一两回白米饭,平常饭里都是菜多罗卜多的。队里一年一个人只分一斤油,家里炒菜基本上只能用筷子滴两滴油。哪里吃过这么多油的菜?感觉好吃得不得了。两个人吃得饱饱的,腰都恨不得弯不下来。吃饭的时候,副队长也说了,饭尽管吃,下午还要挑担,不能吃太饱(一年也就卖粮才能吃个饱饭)。 …… 卖粮回来没多少天,队里就安排小龙和小兰刈牛草放牛。放牛是固定工,直到入冬了田野里没有青草了才算结束。队里分了一只小木船给他们。一枝小竹槁一枝小木橹。后来小龙读古典小说时看到上面有“一叶扁舟”这个词,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他们刈牛草的小船。早晨他们摇着小船出发,中午就载着一船的青草回来吃午饭。一天两船青饲料,至于到哪里去刈这些草队里是不问的。所以自由度比较大。 每一顿饭依然是青菜多米粒儿少,关键是还吃不饱。小龙每次看到小兰饿得都有点变色脸心里就有点难过。虽然自己也饿,可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能挺过去。可女孩子么?他觉得要想点儿办法。 下午早早的到了农场上,俩人在麦堆子边上疯着打闹一会儿。小兰笑着跑了出来,看似吃了亏的小龙紧紧在后面追。越追越远。农场的保管员梅爷看着俩个跑远的孩子笑了笑,回头把麦堆上扒的小坑抹平,再盖上石灰印章。轻轻的叹了口气说:“这半大的人,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饭怎么好哦?” 小船上,小龙从怀里拿出一个两头都扎得好好的里边装满麦子的套袖。两人都哈哈大笑,自以为他们聪明了得以打闹骗过了梅爷弄出了一点能换烧饼的小麦。 这点儿麦子只换了四个烧饼。本来是一人两个的,小龙硬说中午吃多了,吃不下去 只吃了一个,剩下的三个全让小兰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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